山东大学贺立华教授莫言研究系列成果之三:《童年记忆 文学境界 男性视角——艺术内外说莫言》

时间:2021年03月08日 11:09 浏览:

摘要:莫言关于饥饿、孤独、屈辱、恐惧的童年记忆是其小说创作的丰富库存;莫言创作的三十多年跨越了天马行空、大地歌唱和灵魂忏悔三重境界;其小说文本对于女性的赞美,表现出了作家的男性视角,以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来看,这是俄狄浦斯情结中恋母情结的表现。这种情结的萦绕,总是使莫言的作品潜含着温情和对爱的渴望。

 关键词:莫言;童年;小说;三十年;三重境界;女性


一、童年记忆是莫言文学创作丰富的库存


说起莫言童年,应该有这样几个关键词:饥饿、孤独、屈辱、恐惧、从多言到莫言。1955年正月25日,莫言出生在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大栏乡的平安庄。那时候家里穷,生孩子去不起医院,莫言就出生在老宅子北屋的炕头儿上,是莫言奶奶和姑姑给莫言接的生。听着响亮的哭声,奶奶高兴地说“俺家又添了个拉车的”(指男孩),遂起名管谟业。管氏是大家族,全家共十四口人都在一口大锅里吃饭。这个大家庭里对莫言影响最大的有三个人:

首先是莫言的爷爷。他并不是小说电影《红高粱》里那样的土匪,而是一个很优秀的农民,他以忠厚善良心灵手巧闻名乡里,他会种地,会做木匠活,虽没上过学,但能打一手顶呱呱的好算盘,有一肚子的野史学问,还能背诵大段的戏文唱词。莫言最爱听爷爷讲故事,这些故事为童年莫言打开了一个五彩缤纷神奇无比的世界,这些故事不少已被后来的作家莫言写进他的小说里。至今莫言还清晰地记得爷爷讲的《两个虱子的故事》:城里的虱子要到乡下谋食,乡下的虱子要到城里谋食,路口相遇,互叹苦经。乡下的虱子曰:“乡下破棉袄,一天三时找。一时找不到,低头下口咬。如不赶快逃,性命实难保。”城里的虱子说:“城里绫罗锻,一天三时换。别说吃不到,看都看不见。”两个虱子抱头痛哭,活活饿死在路上。②

其次是莫言的奶奶。奶奶也不是《红高粱》里的“我奶奶”那么“大胆地往前走”的女强人,但的确是个很坚强能干的女人,不仅家务劳动样样在行,而且许多被农村妇女视为高难度的活儿,如接生孩子、剪红纸窗花、办理红白喜事等,都做得很利索,很受人尊重。在奶奶那里,莫言受到了浓重的民间文化的影响,至今莫言还记得奶奶教的童谣:“一个老汉八十五,放起屁来如擂鼓。一屁崩倒太行山,两屁推平莱州府。美国鬼子来打他屁崩出两万五。”这些逗趣好玩的儿歌童谣,应该是莫言文学创作最早的启蒙教材了,它们生动可感的形象、夸张的语言表达,给了小莫言深刻的印象,也启蒙了他创作的灵性。

再一个对莫言影响很大的人是大哥管谟贤。谟贤比莫言大12岁,和莫言都属羊。1963年管谟贤以高密县高考状元身份考入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那年莫言只有8岁,刚上小学不久。小学生莫言十分崇拜自己的大哥,立志要做大哥那样的人,他喜欢读大哥留在家里的作文和初中高中的语文课本。莫言喜欢写作,最初的指导老师就是大哥,大哥是莫言小说的第一个读者,也是莫言小说第一个严厉的批评家,应该说没有莫言大哥就没有后来的诺奖得主莫言。

莫言1961上小学,是个很爱说话的调皮孩子,但学习很好,尤其是作文,常被老师拿来作范文读。1966年,11岁的莫言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和小伙伴们一起真诚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停课闹革命两年。莫言是从在上海读大学的大哥那里得知,毛主席光有8341部队保卫还不够,我们都要起来造反,保卫毛主席。于是莫言和伙伴们也组织起了红小兵战斗队,他们学着红卫兵的样子,罢课、长征、串联,曾步行到胶县,在招待所住了一夜“画了张地图”尿了床,就匆忙返校了(莫言童年伙伴张世家语)。班主任老师批评他不遵守纪律,他就造老师的反,骂老师是“奴隶主”。班主任和校长商量说,这学生非开除不可,不然不足以“杀一儆百”。幸亏有个姓王的老师替莫言开脱说:这孩子学习不错,品德并不坏,还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每次文艺演出都少不了他,演《老两口学毛选》扮演老头儿,嘴唇上粘一朵白棉花,手持一杆大烟袋,弯腰弓背,很有阶级感情,很受贫下中农欢迎,再说他还能自编剧本、会写唱词。如果把他开除了,这样的人才不好找呢。于是学校就对莫言从宽处理,给以“警告”处分。对于这段小学生活,50岁的莫言在教师节来临的时候怀着感恩之心,想起上小学识字之初的岁月,写了这样的诗:“……虽然上学少,师恩不淡薄。启蒙于老师,教我拨(b)泼(p)摸(m)。小学爱作文,张老师点拨。十岁受处分,原因是胡说。正直王老师,为我力开脱。佳节思往事,幽思难断绝……”(《教师节忆昔》)这首诗里说的王老师,就是那位替莫言说好话的老师。王老师说莫言会编剧会写的唱词,现在搜集到的有两首:一首是为宣传小麦新品种“鲁麦一号”十岁莫言写的唱词:“贫下中农听我吼,今年不种‘和尚头’③。‘鲁麦一号’新品种,蒸出馍馍冒香油。”另一首是小莫言看《列宁在十月》电影后写的茂腔唱词:“列宁同志很焦急,城里生活有问题。马上去找瓦西里,让他下乡搞粮食。”“贫下中农听我吼”、“列宁同志很焦急”等,虽然带有文革时代的色彩,但难掩小莫言遣词造句的能力和丰富的想象力。

1968年莫言小学毕业时,才真正领略了阶级理论的严酷:人生下来原来不是平等的,人群是要分类的。在只能推荐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子弟上学的年代,学习很好但中农出身的莫言是没有上中学资格的。12岁的莫言一下子沉到了社会最底层,成了生产队里的放牛娃。酷爱读书的莫言,看着别的孩子上学读书,他却只能去放牛了,这是一段莫言最刻骨
铭心的伤感日子。为此他写了许多“少小辍学”哀伤的歌,比如:“少小辍学业,放牧在荒原。蓝天如碧海,牛眼似深潭。河底摸螃蟹,枝头掏鸟卵”(《忆往昔一》);比如:“少时辍学牧牛羊,蓝天如海鸟飞翔。天南地北大地书,胶河滔滔向东方”(《忆往昔三》)。莫言太渴望读书了,不能上学就自己千方百计找书来读。他最早看的几部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海岛女民兵》《吕梁英雄传》,都是借来的。本村的书他看完了,就去邻村借,方圆十几里村庄的书几乎都借遍了。为了能借到书,莫言主动帮有书的人家去推磨,用自己的劳动换书读,推一圈能看一页,甚至推十圈才能看一页……就这样少年莫言读了《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大批中国古典小说。因渴望而读来的书是不会忘的,是能够和莫言的心交流的。这样读来的书,曰后就成了莫言所掌握的知识。

爱读书的莫言渴望交流。莫言原本是个活泼爱动、爱说话的孩子,但失学放牛的只有莫言一人,找不到交流的伙伴。回忆那段孤独的日子,莫言这样说:“村子外边是一望无际的洼地,野草繁茂,野花很多,我每天都要到洼地里放牛,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辍学,所以当别人家的孩子在学校里读书时,我就在田野里与牛为伴。我对牛的了解甚至胜过了我对人的了解。我知道牛的喜怒哀乐,懂得牛的表情,知道它们心里想什么。在那样一片在一个孩子眼里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原野里,只有我和几头牛在1起。牛安详地吃草,眼睛蓝得像大海里的海水。我想跟牛谈谈,但是牛只顾吃草,根本不理我。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缓慢地移动,好像它们是一些懒洋洋的大汉。我想跟白云说话,白云也不理我。天上有许多鸟儿,有云雀,有百灵,还有一些我认识但叫不出名字的鸟。它们叫得实在是太动人了。我经常被鸟儿的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与鸟儿们交流,但是它们也很忙,它们也不理睬我。我躺在草地上,心中充满了悲伤的感情。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首先学会了想入非非。这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许多美妙的念头纷至沓来。我躺在草地上理解了什么叫爱情,也理解了什么叫善良。我学会了自言自语。那时候我真是才华横溢,出口成章,滔滔不绝,而且合辙押韵。有一次我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我的母亲听到后大吃一惊,她对我的父亲说:他爹,咱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了?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参加了生产队的集体劳动,进入了成人社会,我在放牛时养成的喜欢说话的毛病给家人带来了许多麻烦。我母亲痛苦地劝告我:孩子,你能不能不说话?我当时被母亲的表情感动得鼻酸眼热,发誓再也不说话,但一到了人前,肚子里的话就像一窝老鼠似的奔突而出。话说过之后又后悔无比,感到自己辜负了母亲的教导。所以当我开始我的作家生涯时,我为自己起了一个笔名:莫言。”1在这期间,孤独的莫言对于读书有着疯狂渴望,他曾写信给当时的教育部部长周荣鑫,表达自己想上大学的心愿。不久,他收到了回信,信上说:“好好劳动,等待贫下中农推荐”。

饥饿与屈辱是童年莫言难以忘怀的记忆。1959年春天,莫言一家同全国人民一样进入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开始挨饿。那时候不少人被饿死。莫言能活下来,算他命大。三岁的莫言最初始的记忆就是饿,野菜树皮都吃光了,还是吃不饱。说来也怪,人越穷,粮食越少,反倒吃得越多,莫言的饭量出奇的大,而且吃得很快,有时会招来“饿死鬼转世”的笑骂。他后来曾写过一首《忆童年吃鸡蛋》的诗:“不才生在平安庄,从小吃草与秕糠。忽然一日吃鸡蛋,犹如打开一扇窗。”由此可知,能吃到鸡蛋,对于童年莫言来说是多么奢侈多么稀罕的事。在莫言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咏叹赞美食物的篇章,这应该与他童年“饿怕了”的饥饿记忆有关。莫言最早的作家梦想也是源于“吃”。莫言家邻居曾住过一个被打成右派的山东大学毕业生,莫言从他那里得知,作家出本书就可以得到上千元稿费,就可以一天吃三顿饺子,而且还是肥肉馅的……于是饥肠辘辘的小莫言为了能一天吃三顿饺子,就种下了当作家的梦。

一年秋天,小莫言在地里干活,又累又渴又饿,他忍不住跑到生产队的胡萝卜地里偷拔了一个胡萝卜吃,那萝卜真甜啊。莫言一个萝卜没吃完,就被革命干部发现了,他把莫言押解到地头,让他跪在毛主席画像前请罪。在一起干活的莫言的二哥看到小弟受此奇耻大辱,又疼又气,放工的路上忍不住对弟弟拳打脚踢。回到家里,父亲母亲接着再打。那一天如果不是莫言爷爷出面保护,莫言非被打死不可。一生正直、谨慎做人的莫言的父亲,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为他丢脸。这个真实的故事就是后来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的原形素材。莫言说,里面那个始终默默不说一句话的“小黑孩”就是我。我曾对莫言说:“饥饿与屈辱的童年记忆,成就了作家的辉煌。”但莫言却说:“我宁愿后来写不出作品,也不愿要那样的童年,这也就是我女儿出生,给她起名笑笑的原因,就是想让我的孩子们笑着生活,永远不要再哭。”

由于饥饿、折辱、无数次的打骂教训,外部世界环境的险恶,使他变得恐惧,爱说话的莫言,默默无言,不再说话了。但他对外部世界却变得更加敏感,他的味觉、嗅觉、听觉、触觉异常灵敏,他对色彩、气味、声音、温度的感觉特别强烈……和人交往,他总是小心翼翼,更加善于察言观色。他多次说:“我总是害怕,”“怕陌生人,怕干部,怕城里人,怕售货员,怕供销社……”“只有在写作的世界里,我谁也不怕。”莫言这种十分悲凉且十分深刻的恐惧感,也是他勤奋写作的根由。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小说写作里。只有写作,他才快乐,他才自由,不写就没法活下去。这大概就是莫言写作成功的奥秘之一吧。今天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大奖了,但他并没有感到幸福,似乎变得更加恐惧。这就是他的性格:在万众瞩目之下,在热闹的鲜花掌声之中,年过半百的莫言,已经没有了少年时期“天下因我知高密”的狂气,更多的是冷静的自省自律自警的心态,他谦卑地告诉读者‘我写的东西并非字字珠玑啊”。


二、莫言小说艺术的三重境界


莫言21岁参军,参军的目的就是为了吃饱饭,还能有书读。从1981年《春夜雨霏霏》登陆《莲池》开始,到2011年的《蛙》荣获茅盾文学奖,再到今天获诺奖,莫言的小说创作已经有30多年的历史。这30多年,莫言匆匆走过了世界文学史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再到19世纪现代艺术盛期的长达数百年的文学之旅,恶补了从中国古典诸子百家到“五四”新文学几千年的浩如烟海的经典阅读大课。

细检莫言的阅读和接受,我觉得对莫言影响大的外国文学有如下作家作品:前苏联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1965年获诺奖),拉美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1982年获诺奖)和福克纳的《暄哗与骚动》(1949年获诺奖),西班牙略萨的《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2010年获诺奖),日本的大江健三郎(1994年获诺奖)的《被偷换的孩子》《愁容童子》《二百年的孩子》《别了,我的书!》以及其获诺奖作品《个人体验》等。

中国文化长河有多个源流,对莫言产生影响的不光是儒家这一派,更重要的是道家一派,尤其是老庄思想,庄子为文天马行空、汪洋恣肆,汉大赋的气象万千极尽铺陈之能事,对莫言影响巨大;生活在齐鲁大地的莫言,实际上受鲁文化影响并不大,倒是齐文化的自由思想以及风化流行在齐地的民间文化,对莫言影响巨大;中国古代作家对莫言影响最大的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莫言称《聊斋志异》“是我的经典”,称蒲松龄是“蒲爷爷”;熟读马列经典的莫言,对基督教文化和佛教文化都很有兴趣,相比之下,我感到佛教经典对莫言中年后的写作影响巨大。

莫言边读书,边创作。文革之后,自由解放的读书的空气,诱使莫言那些沉积在心底的童年故事,那些饥饿、孤独、屈辱、恐惧的记忆,好似打开闸门的长江大河,万马奔腾泻千里,那些备受压抑的爱和恨,渴望和愤怒,像火山爆发,岩浆喷涌……他的天生的敏感和丰富多彩的想象力,使他笔下的天地万物、蓝天白云、花鸟虫鱼,万千气味,风生水起……使他的小说文字成了有气味、有声音、有温度、有形状、有感情、有生命的活体。

勤奋的莫言从不懈怠,每年都有新作问世。30多年莫言创作了11部长篇,100多部中短篇。他从不重复自己,每一部小说都是力图选取独特的题材领域、创造独特的结构、塑造独特的人物形象。粗略梳理莫言30多年的创作之旅,可以发现其创作主体意识经历了三度跃迁,小说创作跨越了三重境界。三重境界的代表作分别应该是《红高粱》《檀香刑》和《蛙》。

《红高粱》写作时期,他的天马行空般的自由,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自发状态,他笔下生风,呼唤人性,张扬英雄,从文革高压和贫穷里走出来的青年莫言,内心里充满了无所不能、横扫一切的豪情。在歌唱“爷爷奶奶”英雄气的时候,作家自己居高临下,心里也充满了英雄豪气。

如果说《红高粱》是青年莫言天马行空的产物,那么《檀香刑》则是莫言以平民姿态在大地上行走、边走边唱的作品。这是《红高粱》诞生20年后的作品了。45岁的莫言,已成为成熟老道的作家。被誉为“先锋派作家”的莫言,此时却公开宣称:要“撤退了”,《檀香刑》是我的创作过程中的一次有意识的大踏步撤退”。他要撤退到民间,他要把庙堂雅言、用眼睛阅读的小说拉回到小说原本的母体模样,还原成用俗语俚曲说唱式的、大庭广众用耳朵听的艺术。此时莫言已经改变了《红高粱》时期的居高临下姿态,他有意识地降低了身段,他在给山东大学研究生讲课时说过这样一个观点,那就是“我就是农民,就是老百姓,我的写作就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檀香刑》发表后不久,他在南京大学讲学时再次称“我是作为老百姓写作,而不是常说的为老百姓写作……”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反映莫言写作立场的变化,这是心境的变化,显示了创作主体意识的跃迁。细究这个转变,我以为源于莫言对于普通百姓读者、对于民间文化更深的体察和理解,对于中国古代话本小说精髓——“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情”——的深刻的了悟;还有他对自己过去作品现代小说技巧的反思;也许还有莫言的长兄管谟贤先生在莫言《红高粱家族》后期创作的提醒——“兄弟,小说探索创新很好,但,可不能写的连我这样的人也读不懂啊”……

《蛙》是继《红高粱》《檀香刑》之后作家主体意识的又一次深度跃迁。这是作家天命之年后的作品了。在2011年9月召开的莫言作品《蛙》讨论会上,有点谢顶的56岁的莫言,低调随和,十分谦卑。他的小说《蛙》也不再歌唱人,不再张扬英雄气,而是在拷问人类,拷问人的灵魂,拷问作家自己的灵魂,这是一次灵魂深处的革命,正如莫言所说“我是把自己当罪人来写”。从“作为老百姓写作”到“把自己当罪人来写”,这是一次伟大的跨步。这是莫言创作30年来,第一次发出这样的声音,宗教般的忏悔意识也是第一次出现在莫言作品中。尽管在这之前,莫言也说过自己写人物的原则是“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可以说那只是一种写作技巧和手法而已。但这一次却不仅仅是技巧,而是灵魂深处的“革命”。莫言在《蛙》中借给杉谷写信的剧作家蝌蚪之口这样说:“十几年前我就说过,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现在,我觉得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聚光镜下。”“二十多年前,我曾大言不惭地说过:我是为自己写作,为赎罪而写作当然可以算作为自己写作,但还不够;我想,我还应该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写作,并且也为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写作。我感激他们,因为我每受一次伤害,就会想到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2贯穿全书的几乎都是这种沉郁伤感的调子,弥漫着浓重的忏悔意识。从《红高粱》天马行空的自由挥洒,到行走在民间的《檀香刑》说唱,再到潜入人灵魂的《蛙》的忏悔,莫言开始了悲天悯人,开始对人类生存困境更深度的思考,这才是莫言创作的新境界。有无忏悔意识,可以说是一个民族、一个政治组织、一个国家优劣等级的重要尺度之一,同理,这也是一个作家是否能成为世界级作家的重要尺度之一。莫言获奖长篇《蛙》里所表现出的慈悲忏悔的情怀,令人肃然起敬。在《莫言打油诗》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作家这般心境得以跃迁的原因。比如:“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富贵如浮云,功名皆虚拟。往昔是幻景,今朝似梦臆。心静如止水,正定求真谛。”(《真谛》)如:“我心早已归佛陀,暂寄红尘因求学。智慧圆通时辰到,此身化为一枝荷。”(《一枝荷》)如:“人眼向外观事物,佛祖教我观内心。生死只是因多欲,放下即证菩提心。”(《菩提心》)如:“心中存有无量佛,一革即可渡大江。莫道人生多愁苦,回首即是好时光。(《回首》)如:“我心化作一枝荷,亭亭净植思无邪。虽出淤泥而不染,香远益清质高洁。”(《我心》)

我不知道作家莫言是否已经皈依佛教。我一点都不奇怪追求真善美的莫言对于佛家经典的喜爱。打油诗里所表达的这些回归内心的自悟、自省,不欲不求、荣辱不惊、“思无邪”的心态,确实是《红高粱》时期《天堂蒜薹之歌》《酒国》里所没有过的,这种淡泊名利、心静如水的境界,确实是青年时期的莫言所没有过的。这种自悟的内心拷问的功夫“人眼向外观事物,佛祖教我观内心”,确实使莫言的《蛙》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境界。这些打油诗表达了叱咤风云之后中年莫言的真向往、真性情。但是我还是读出了莫言的许多矛盾:莫言的这种“悟”,只能说是历经劫难的莫言“在路上”的一种“渐悟’;“智慧圆通”、“一枝荷”,只是莫言一厢情愿的“心”向往之。自幼深受儒家文化积极入世思想影响的的莫言,还不可能脱离红尘。作为读者而言,我更喜欢入世和出世之间这样矛盾着的灵魂不安宁的莫言,更喜欢勇于干预现实的“问题小说”家莫言,充满忧思和悲悯的《蛙》实际上就是莫言灵魂矛盾的产物。追求灵魂完满的弘一法师固然无可指责,但多灾多难的祖国更需要“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文化大师李叔同;“净植无邪”的“一枝荷”固然“香远益清质高洁”,但那终归只是一人静好。今天,改革转型时代的中国,更期盼“栽罢萝卜种高粱”的莫言,告别擅香放下蛙,整装再出发。


三、对女性的尊重与男性作家视角


莫言21岁参军,参军的目的就是为了吃饱饭,还能有书读。从1981年《春夜雨霏霏》登陆《莲池》开始,到2011年的〈蛙》荣获茅盾文学奖,再到今天获诺奖,莫言的小说创作已经有30多年的历史。这30多年,莫言匆匆走过了世界文学史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再到19世纪现代艺术盛期的长达数百年的文学之旅,恶补了从中国古典诸子百家到“五四”新文学几千年的浩如烟海的经典阅读大课。

莫言30多年来所写小说里的女性形象,大都是赞美的对象:处女作《春夜雨霏霏》赞美了军人温柔多情的新婚妻子对远方带兵丈夫的思念之情;早期代表作《红高粱》里热情地讴歌了敢爱敢恨的“我奶奶”;《丰乳肥臀》更是对多灾多难坚忍不拔的伟大母亲的歌颂,此书写作期间莫言的母亲不幸去世,悲痛万分的莫言在该书出版的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母亲的在天之灵”,表达了对母亲的深切思念。

综观莫言文学世界里塑造的女性形象可以发现,莫言以生花妙笔毫不吝啬地赋予女性以宽厚、善良、美丽、多情的胸怀和品性,这些女性几乎都产生于民间乡村,却以既质朴又妖娆的独特气度丰富了中国文学中女性形象画廊。莫言的研究生王美春博士曾对莫言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做过细致的梳理,无论是莫言着力赞美的女性形象还是那些苦涩失败的女性形象都分析得非常到位。我在这里只具体分析莫言所赞美的女性形象,大体有这样四类:

一是理想的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女性形象,比如《红高粱家族》中的“我奶奶”戴凤莲,这是一个热情美丽的乡村女子,但却离经叛道、敢爱敢恨,她那轰轰烈烈的爱情和压倒须眉的英雄气尤其打动人心,而莫言用这个野性奔放的女性和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土匪情人形象颠覆了我们以往所认可的抗日英雄刻板印象。而“我奶奶”后经过张艺谋电影中巩俐的出色演绎,已经部分地成了中国女性国际代言人,这种质朴而妖娆的美丽独一无二。在莫言那部无情地鞭笞刽子手、残酷地解剖人性大恶的小说《檀香刑》里,人性的大善也集中地体现在女性身上,那个善良淳朴的“狗肉西施”、知县情人孙眉娘漂亮单纯又勇敢无畏,而钱丁夫人面对“插足”的“第三者”竟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出手相救,也表现出人格的豁达与深明大义,非一般人能做出如此选择。小说《渔市》中的女子徐风珠厉害泼辣却又美丽温情《白棉花》中的棉花厂俏丽女工方碧玉为了理想爱情不惜牺牲名节,在棉花垛中暗筑爱巢,《民间音乐》中小酒店俊俏的老板花茉莉为了和民间音乐家小瞎子成就美满姻缘,不惜抛家舍业追随而去……。作家赋予这些美丽多情的女子以坚强而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个性的独立和自由,她们充满生命活力,可以为了自由与理想的人生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哪怕身败名裂也心甘情愿,这份勇气和豪情似乎也裏挟着古代齐地今日鲁东大地特有的那种民俗民风扑面而来,令人动容。

二是“大地之母”形象,这些可敬的母亲或许并不完美,但是她们胸怀博大,忍辱负重而任劳任怨,如《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为摆脱“无后为大”的罪过而“主动”向丈夫之外的多个男人“借种”,含辛茹苦地养育了9个儿女(其中就有一对与瑞典传教士所生的混血双胞胎),后来又帮助孩子们养育孙辈,即使这些孩子的父母政治观点对立如敌,她统统一视同仁,孩子们都承受她无私的爱怜,

母亲曾经历了无数饥馑、战乱与变革而坚韧顽强地活下来,对亲人的爱和对生命的爱让她有了生活着的勇气和智慧。在小说《粮食》中,梅生娘善良自尊,在饥荒年为养活孩子、为摆脱保管的侮辱而不得不生吞整粒粮食,这也是一个令人尊敬的母亲。《欢乐》中的母亲为给高考落榜的儿子筹措复读的学费,不惜颜面出门去乞讨,而作品《姑妈的宝刀》中孙姑妈身兼父亲、母亲、祖母等多重职责,像老母鸡爱护小鸡雏一样爱护儿孙……。母爱是伟大而崇高的,如果说作为女人她们身上或许还有着被人说三道四的道德弱点,但是作为母亲她们舐犊情深,非常让人尊敬。

三是诡秘莫测的幻魅女性,如《怀抱鲜花的女人》中的漂亮怪女人怀抱鲜花,面带微笑,但是如鬼魂般对男人无止境地纠缠,让毫无担当感的男人狼狈不堪《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中长安大道上骑着毛驴打扮古典的美人神秘地从天而降,可以扰乱秩序,甚至引起交通事故,这种美的力量神秘莫测;《翱翔》中的燕燕不甘包办婚姻,在结婚的当天就试图逃出洪家,在村人的围堵中像一只美丽的大蝴蝶,突然飞翔起来,飞出了包围圈最终却被利箭射中倒地;《秋水》中的神秘黑衣女子在秋水的包围中为父报伪;《夜渔》中的神奇女郎深夜帮助少年捕捉螃蟹……这些幻魅般的女子如蒲松龄笔下的花妖狐魅,给作品平添了一层神秘色彩,显示了作家对幻梦世界的另类想象。

四是各式敢于担当的乡村女性形象,这一类女性在莫言作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莫言通过描写她们,通过展示敢于承担苦难的乡村女性的耐心和韧性来凸显自己的女性观:“女人是建设者,男人是破坏者;男人需要女人支撑,给予力量;男人总在拼拼杀杀,留下烂摊子总是女人收拾。比如《白狗秋千架》中的暖年少时不小心从秋千架上摔下来瞎了—只眼睛,后嫁给一个哑巴生了三个小哑巴,但是她却不愿意认命,特别想要一个会说话的孩子做伴;《断手》中的留嬝先天一只胳膊长一只胳膊短,带着一个不明来历的小女孩儿,坦然面对人生的不如意,完全靠自己的力量采桑、养蚕,自强自立;《四十一炮》中的杨玉珍也是一个非常自尊的奇女子,丈夫跟人私奔,她和儿子相依为命,并没有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而是咬紧牙关艰苦创业,终于盖上大瓦房,过上了好日子。在近期的《蛙》里,莫言则是以自己十分敬重的、曾为自己接过生的姑姑为原型,讲述了姑姑这个从医50多年山东高密地区妇产科医生的传奇和悲剧人生,她有过神采飞扬的青春岁月,也经历过恋爱挫折,她的男友驾飞机叛逃台湾,而自己被认为是国民党特务,被叫做“破鞋”。姑姑曾被乡亲们视为“送子娘娘”,把一个个小生命迎接到人间,后来却响应党的计划生育号召又不得不在无奈的叹息声里中止—个个小生命的成长发育,被视为杀人的魔王。姑姑内心遭受了痛苦的折磨和煎熬,但从本性上说姑姑对生命充满了尊重和关爱,她性格坚毅,面对人生的态度踏实而执着,具有丰厚而纯净的人生底蕴。此书获得了中国长篇小说最高奖“茅盾文学奖”。在莫言笔下,这些敢于承担苦难、面对人生挫折毫不畏惧,沉静应对的乡村女性或许不美丽,但是她们朴素坚忍的品格特别值得敬重,她们在乡村这贫瘠的土地上勤恳劳作,不懂什么高深的人生哲理,但她们毅然挺直了腰板,走出了坚定踏实的人生路。这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作家莫言献给故乡的礼赞!

细察莫言塑造的这些女性形象,其浪漫精神是独特的,她们的美不是轻柔纤丽,她们的爱也不是花前月下,而是带着乡村的朴拙和坚韧,奔放而热烈,甚至是压制男性力量的。这些成长于乡村的质朴女儿经历了太多人生的坎坷与磨难,莫言站在永恒的人性高度,以苦难、原始的状态来描摹她们各自的生存本相。莫言的家乡山东高密县地处古代的齐国,齐文化洋溢着自由精神,婚姻恋爱观念也非常开放,在这种风俗民情中长大的莫言也耳濡目染,所以他笔下的女性才充满了敢爱敢恨、个性张扬的气质,莫言把这种山东大嬝的豪情与柔情活灵活现地刻画出来,读来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现实世界里的莫言同样是一个特别尊重女性的好父亲、好丈夫。他无比地疼爱自己的女儿笑笑,有时莫言头疼感冒、小病小灾或心情不快,他总是要瞒着宝贝女儿。上帝不负莫言对女孩的喜爱,去年女儿笑笑为莫言生了个外孙女,莫言更是喜爱有加,起名“苗一诺”,表达了外公莫言对千金孙女的无限寄托。

特别令人敬重的是诺奖得主莫言对自己妻子的那份相濡以沫的感情。年长莫言两岁的妻子杜勤兰,只读到小学三年级,是个地地道道的朴实的农村姑娘。她是农民莫言当年在棉花加工厂干临时工的工友,莫言21岁参军前就和她订婚。参军入伍提干当官,并没有影响莫言对妻子的感情。莫言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所赞美的那个温情的妻子,实际上就有自己妻子勤兰的影子。《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为莫言带来了荣耀,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莫言成了誉满全国的著名青年作家,拥有众多粉丝,也曾有优秀的女孩为莫言倾倒,但莫言并没有移情别恋。现实生活中的莫言是个忠厚老实人,用他的话说“人家勤兰不容易,咱可不能没良心”;用他大哥的话说:“我们老管家还没出过陈世美,莫言要是那样,还不把我母亲气死。”杜勤兰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却是个聪明利落的贤妻良母,莫言家的老人孩子、亲戚里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莫言除了写作之外的衣食住行茶米油盐一切营生,全由她一人打理。日常生活中,莫言简直像婴儿一样由勤兰照顾着……

由现实生活中莫言对于女性的尊重和爱,再看莫言小说对于女性礼赞般的描写,我们发现,莫言的小说文本强烈地表现出了作家主体的男性视角,以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来看,这是俄狄浦斯情结中的恋母情结。这是一种连莫言自己也未曾觉察的潜意识,这也许与莫言童年母爱的缺失有关,家里孩子多,又要辛苦劳作维持一大家人的生活,母亲以自己的言传身教来教育孩子做一个真诚正直的人,给孩子们以做人的启迪,但是母亲无法给予敏感的莫言更多的关爱,因为她没有那么多精力和时间,所以在屈辱、挫折中成长的莫言有着更为强烈的对母爱温情的向往。莫言不光在艺术世界里而且在现实日常生活里都有一种男童恋母的潜在情绪,他十分享受结发妻子勤兰的温暖呵护,颇似在享受母爱,这种情结的萦绕,总是使莫言的文学世界里潜含着一种女性的温情和对爱的渴望。



注释:

①本文由程春梅博士根据贺立华先生在山东女子学院为“清照讲堂”所作演讲稿整理完成。

②文内的童谣儿歌及莫言的诗歌,均出自尚未出版的《莫言打油诗》电子稿。

③和尚头,旧时小麦品种之一,麦穗无芒,产量较低。

参考文献:

[1]莫言.小说的气味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46-47.

[2]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009.179.

[3]王美春.莫言最擅长的就是描写女性[N].都市女报,201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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